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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霜-第2章
ntraholic
6 月前

赵松被杀的消息传来，赵星眠并未悲伤，只是深为惊讶。 对于叔叔，他实则恨透了。 十年前，他父亲去世，叔叔强逼他母亲改嫁鄂州富商，说是嫁去，也是卖去，母亲体弱多病，没两年就因思乡焦虑而亡，从那时起，他便再没和叔叔说过一句话。 但是，叔叔武艺高强，在义阳无人能敌，怎么会死于百花楼一个丫鬟手中？ 就算他酒酣迷醉，也不至于连刀都未及拔出就被人一击得手。 何况他自己本就一个阴险毒辣的小人。 难道……是百花楼老板收受刺客组织的贿赂，胡乱编故事骗人？ 那日是一群训练有素、装备精良的刺客潜入楼中，趁叔叔酒醉时刺杀，他们几人架住叔叔，一人从面前斩首式处刑。 所以，叔叔死状才会那般模样……是了，一定如此。 “喂，星眠，你小子又想什么事呢！杵在原地不动！” 一个身材矮胖，穿着细布直掇的汉子跑来。 他手提一口腰刀，尘土沾染半身。 下巴堆叠的肥肉缀满了汗珠。 他叫姜大力，和赵星眠同是花蛇帮低级帮众。 “大力，你听说了吗，赵松死了。” “什么？他死了？你听谁说的！” “刚才这边几个乞丐在传，说是他前两天在百花楼被丫鬟杀了。” “呸！放屁！怎么不说他喝酒把自己喝死了呢，还丫鬟，哪个丫鬟这般厉害！” “空穴来风，不至于传的人尽皆知。” 星眠摇摇头，脸上仍然是复杂的神色。 “哎呀，我看多半是以讹传讹！” 大力一摆手道，“莫说这个了，王刀头在镇口等我们，我们一到马车就出发，下午即到陈港！” 星眠脑袋仍是懵的，他拍拍自己的脸，忙问道：“究竟何事？连我们这些低级子弟也叫上了。我在花蛇帮三年，还从未遇过钟山镇之外的活儿。” 大力将个腰刀竖在面前，被阳光照的晃亮如银，“你瞧这是什么？你这三年有见过他们主动给发刀的吗？这次是极大的一个活儿！陈港的茶行老板陈员外，前几年间屡次资助虎风堂，使得虎风堂在陈港做大，咱们派人去找他，又是无数推诿搪塞的话！昨日帮主忍无可忍，趁虎风堂正在义阳县城闹事，决定出手收拾姓陈的那狗东西，今日早上先去了百来个兄弟，结果遇到了硬茬子，没攻下，所以现在调我们钟山镇所有人手，前去支援！” 星眠怪道：“百来人都没打下的地方，那对方人手是有多少个？” 大力叹口气道：“说来真是倒霉！今日本来平平无奇，一切也都顺顺利利，谁知姓陈的府里突然进了一批货物，押送的正是天安镖局的人，当他们在府里议事时，我们有弟兄不意暴露了行踪。天安镖局与姓陈的素来交好，不愿袖手旁观，便帮助姓陈的防守府宅，加上原本的护卫，也有五六十人。那府宅墙高壁厚，还藏有拒马钉擂，一时竟攻不下。多的不说了，咱们快快赶去，别误了时辰被帮主责罚！” 说罢，不等星眠反应，猛的拉过他衣袖，硬生生拽他去了镇口。 凹凸不平的路面上，一车厢的汉子们互相挤挨着，嗅闻着彼此的臭汗。 马车每一次颠簸，都会让乘车人的座次换个个儿。 赵星眠脸贴在窗舷，脚却卡在谁的胳膊下，拔也不出，他努力挣扎着，让自己不至于抽筋。 渐渐的，路愈发宽大，看起来是常年被马车压碾过的，两边杂草都成伏倒状。 又行一段，路两边沟渠里赫然出现了受伤流血的帮众，正躺在那里哀嚎。 再行一段时，伤者愈多，及至马车停下，一片地上都横七竖八躺满了人。 赵星眠跟随众人一起涌出马车，只见陈家府宅就在眼前。 场面一言难尽：西边鼓响，东边锣鸣，鼓响声如林海起春雷，锣鸣吵似地岗翻霹雳。 旗帜挥动，号带飞扬，旗帜摇如三春抽杨柳，号带飘似七夕撞彩云。 一百来人，刀枪闪灼，剑戟森寒，将陈府围的严严实实，水泄不通。 那陈府护卫，皆龟缩在内，不见露面，不见一人。 阵势差距如此之大，缘何久攻不下？ 缘花蛇帮人心不齐。 只听鼓响一声，号令既下，个个东张西望，交颈并头，都生怕比别人多走一步。 那拿飞梯的，自己尚且腿软，那持冲木的，阵前抖似筛糠。 摇旗军志得意满，马前卒垂头丧气。 及到帮主痛骂，不得不上前时，支支吾吾，磨磨蹭蹭，勉强挨到墙下，竖起飞梯，攀上边缘，此时脚还是抖的。 然则陈府院内大响，墙头突然出现二三十护卫，用抵篙叉竿将飞梯推倒，又二三十护卫，拿着石块瓦片乱砸将来。 花蛇帮众人哀呼，当即抢地，争相逃窜。 更不说缩在后面还没有上的，本就哆哆嗦嗦，几欲先走，看到前方吃败，一片声乱喊，往田里沟里夺路而逃。 虽是百人围攻，每次上前有十人敢战的都不定。把帮主崔荣气的七窍生烟，怒骂连连。 正没法时，赵星眠他们到来，崔荣又调换嘴脸，对他们说出一些鼓励的话语来。 什么“钟山是义阳交通要道，花蛇帮重要据点，这些年靠你们辛苦守护……” 什么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，现在围攻受阻须靠你们打开场面吸引火力……” 星眠听懂了他的意思，他是要自己当炮灰。 当即腹中诈痛，口吐黄水，一白眼就昏倒于地。 大力急忙过去搀扶，结果被星眠用力一拉，也一齐翻倒。 崔荣啐了一个唾沫，骂道：“废物！他奶奶的，其他人全给我上！” 那剩下十几个钟山的，见帮主发狠，被迫抖擞精神，高吼着往陈府冲锋，大部队也一同掩杀过去。 然而方行数十步，不意陈府院内窜出一个人影，立于墙上，拈弓搭箭，连射十箭，箭箭命中。 唬得钟山子弟也同前时人一般抱头鼠窜，大败而归。 众人中有认识的，说那是天安镖局镖头杨三。 崔荣咬牙大恨道：“不知哪里犯的禁忌，何时倒的血霉，遇到这般硬茬子！为之奈何！” 身旁一个高瘦男子说道：“帮主莫急，我们人多粮足，就是围他十日也拿下了。” 这人是“金环蛇”白礼。 崔荣道：“只是不知还要折损多少子弟！” 听得周围乱作一团，星眠偷的推推大力：“且看诈死计保住一命。” 大力道：“恁的也太丢脸！” 星眠笑道：“你就是替他死了，他也不会为你流一滴鳄鱼眼泪。” 大力道：“不与你争短长，下一阵我须上。” 正说着，来时道路响起车辙声音，一辆新到的马车下来两个男子。星眠认得他们其一是“银环蛇”白玉。 白玉身后跟着一个流浪剑客，后背佝偻，头发散乱，身穿一领破旧长袍，足踏一双开缝长靴。 面容枯槁，似是多日无食，眼窝深陷，仿佛夜游半月。 皱纹纵横，流浪光阴洗礼，刀疤星罗，杀人生涯练就。 白玉上前在崔荣耳边低语了几句。 崔荣露出惊讶的表情道：“夫人说请来的援军，一击毙敌的高人，就是他？” 白玉点头道：“确实是他。” 崔荣道：“这厮哪里来的？” 白玉道：“夫人在路上捡的。说此人是当世剑豪，功力深不可测。” 崔荣咽了咽唾沫，往流浪剑客身上复看了几眼，生怪道：“他奶奶的，搞错了吧！” 白玉道：“问问无妨——喂，剑客，你叫何名，从何而来，习的谁家的剑法，做过什么事迹？” 但剑客像是反应迟钝一般，良久才缓缓抬起头。 那杂草头发中现出一对迷离单凤眼，话语低沉而间断：“我叫徐白鹰……乃当世剑豪……我的剑……乃浮云奔浪……天下……无人可当……” 白玉道：“你说什么？喂，我问你，你都杀过多少人？” 剑客道：“我每日每夜都在杀人……多的……已经数不清了……” 白玉嗔责道：“端的为何胡诌？帮主在问你有什么本事。” 剑客道：“我的功法登峰造极，举世无双……” 白玉听了，讥笑一声：“那我缘何不曾听过你的大名？” 剑客也不回应，只是低下头，以细声自语道：“无知鼠辈，井底蛙类……莫要理会……” 白玉登时暴怒，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就欲动手。 崔荣摆手道：“好了！且让我问问他！” 白玉愤然退下，立在一旁。 崔荣替剑客把衣领抚平，好言安慰，随后道：“这位不知何处来的高人，可否帮我们一个忙？你看，这陈府院墙高厚，护卫众多，我们围了多时也无法攻下，今已折损子弟数十。花蛇帮兵微将寡，如此下去必欲伤及筋骨，若是高人赏脸，肯展示一下你那超绝功法，攻破陈府之后，金银财宝任高人自取。” 剑客沉默少时，开口道：“我乃当世剑豪……不杀无名之辈……不做人前鹰犬……” 崔荣由笑转怒，骂道：“恁的不识时务！花蛇帮供你几日吃喝，如今困难临头，不说毛遂自荐，竟避而推诿！算得了什么剑豪？” 剑客不语，偏过头去。 那边，杨三又登院墙，张弓射箭，直射到崔荣脚下。 众人慌乱，掩着崔荣就走，阵型一时崩溃。 崔荣气急道：“今日死也死在陈府院外，我看谁人敢走！” 白礼道：“帮主保重贵体。” 白玉道：“我观陈府不过靠着天安镖局那一帮人在维系苦撑，若是寻机杀了那杨三，陈府不攻自破。” 崔荣道：“为之奈何？” 白玉思索一会儿，与崔荣耳语几句，如此如此。 崔荣点头纳言。 俄而，崔荣叫人打出一面花蛇大旗，两边小弟用盾牌护着直走到墙下，对院内喊话道：“陈府里的人听着，我是花蛇帮帮主崔荣！今你们已被团团围住，休想等来援兵，那官府上下我早已打点疏通，你们即使苦撑也绝无出路，你们撑的过一日，撑的过十日？今我有一提议，要跟你们镖头杨三商量！” 院内人声哗然，一会儿院墙上又现出杨三身影，杨三道：“崔帮主大可尽情攻打，我们行走江湖的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，杨三既已选择帮助陈员外，自是死战到底。” 崔荣道：“杨镖头，非是我要坏你的名声，害你被好汉们耻笑，只是你不为自己想，也要为众人想，也要为众人亲人想。你们此番不过是寻常押镖，运送货物，况且已经交割完毕，此后瓜葛与你们无关，何必为了那浮名虚名，断送了众人性命！” 杨三大怒道：“若这般说，我先断送了你的！” 崔荣举手道：“好了，杨镖头！你若是有种的，听好我的提议——就在你院墙门口，我们派一个人与你决斗。若是你赢，我们花蛇帮立马退去。若是他赢，你技输身死，也不遑论那些名声了。杨镖头，你敢是不敢？” 杨三放声笑道：“崔荣，你当我怕你们几条小蛇！来罢！来一条我斩一条！” 崔荣道：“好、好，你等着！” 退回到阵中。 白玉道：“好了，弓弩手已经藏好，只等两人交手，便击杀杨三。” 崔荣道：“那么派谁去？” 白玉低声道：“随便挑一面黄肌瘦的，反正要折在杨三手里。” 崔荣左挑右选，满眼尽是蚁聚之兵，俯仰皆为乌合之众，一时竟不知谁最弱。 忽的，看到赵星眠还伏在那地面一动不动，一副死样。 身旁的姜大力倒是站起来了。 便命人将星眠架起拖来，星眠不知何事，眼睛还是死死紧闭。 到了面前，崔荣二话不说，掴了他一巴掌，星眠假寐醒来道：“帮主抱歉！我下次肯定能帮上忙！” 崔荣笑道：“不须等下次，现在就有个最合适你的活儿。” 将个腰刀往星眠怀里一塞。 众人推出阵去。 星眠头脑发晕，在阵前摆了两摆，身后有人道：“叫你去跟杨三决斗哩！快去快回！” 十一月的寒风在山谷间飘荡，吹的旗帜发出“烈烈”声响。 那腰刀折射出的阳光凝成一个光斑，照在杨三的绣绿罗袍之上，又缓缓移动，经过金红搭膊，穿过斜挎宝弓，直照到杨三那张盛气凌人的面庞。 星眠吓得手软，赶紧把刀往地上一丢。 杨三仰起下巴，叉腰道：“你是哪位？报上名号。” 星眠战哆嗦道：“钟山……赵家后人……叫星眠……” 杨三笑道：“我道赵家曾经赫赫有名之武术世家，如今没落至此，后人还需入黑帮生活。喂！你若想给赵家最后留存点脸面，就把刀捡起来！也不枉死的像条汉子！” 星眠话也不应，只是摇头。 磨蹭了一阵。 杨三性傲，耐心不足，提刀大踏步走来。 方行了三步，暗藏的弓弩手发出暗箭，直取杨三。 杨三反应迅捷，远超常人，微一闪身，躲过两支，伸手往空中一抓，抓来一支，侧步沉身，甩过宝弓，箭如流星，反将弓弩手击毙。 星眠吓得眼前一黑，扑通跌在地上。杨三放声大笑：“尔等鼠辈，插标卖首，还搞这些卑劣手段，不过是韩门献丑，贻笑大方罢！” 正笑着，自花蛇帮阵中走出一个人影。定睛一看，是那个流浪剑客。 剑客驼背，走的极缓，慢慢来到杨三面前。略一拱手。 杨三道：“今日真是撞鬼的日子，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。你又叫什么？” 剑客答道：“我乃当世剑豪……徐白鹰……” 杨三讥道：“这也剑豪，那也剑豪，不知你们比较过没有？不意打一场仗，死几百几千剑豪哩！” 剑客回道：“我这剑豪……货真价实……我这柄剑……叫浮云奔浪……杀人……千里之外……” 杨三张开五指，摇了一摇：“胡编哄骗小孩的话且少说，我们阵前决斗，博得是性命，不可当作儿戏。你若是脑子里有什么毛病，现在就滚回阵去，叫你们崔帮主再派一人应战。若是真想要打时，那么闲话休提，请出剑。” 剑客漠然不语，只是后退几步，拉开距离。 杨三心道此人必有古怪，且看他有何伎俩。也擎出一口明晃晃钢刀，摆好架势。 此时天色将晚，阴风自西北而来，天上乌云汇聚，地上死寂无声。 两人间杀气暗涌。 剑客从背后拿过他的兵器。那是一柄古剑。剑鞘铜纹鎏金，剑柄错镂金环，剑鞘剑柄浑然一体。 一般说来，人们认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，剑客也是如此，最强的剑客永远是出剑最快的。 但这位剑客却不相同，他甚至不能说是慢，而是停滞了。 只见他拖拖拉拉，先是对着剑柄小声低语，又是以手捻起流苏轻拂剑鞘，仿佛全然忘记了敌人就在对面。 而后，当他终于开始拔剑，拔到一半时又倏的停下。 他那眼神变得云谲波诡，他那脸色变得阴鸷酷烈。 杨三先前硬是耐着性子观他表演，还以为会有什么离奇暗器击发，一直憋着火气作势防守。 结果这样看来，剑客不过是江湖常有的装模作样、招摇撞骗之辈。 不由得怒火中烧，吼叫着挥刀砍来。 说时迟那时快。 剑客不闪不躲，猛扬起头，杂草似的头发两边炸开。那剑长啸一声，旋即缩回鞘中。 杨三只感一股劲风扑面，未及反应，就滚落于地，眼见着自己无头身躯仍旧向前扑去，扑倒在剑客面前。 空气中响起一串闷雷翻滚声，此起彼伏。少时一切归于平静。就连陈府院内随后也再无声音发出。 花蛇帮中有胆大的，主动请缨，绕过拒马钉擂，到院门缝里往里一窥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，厉声高叫道：“没有头……里面的人……都没有头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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